奶奶在我的生命中扮演了一个非常复杂丰富的角色。或许我应该从她的小时候开始说起。
不知道是因为穷还是丑(她的哥哥妹妹都颜值颇高,比如身材高大匀称,五官端正立体,而我奶奶不但五官扁平,身高也只有一米五),奶奶在八岁的时候就作为童养媳嫁给了我爷爷。他们一起经历了战乱,辗转在浙江、江西、福建等地,最后回到了浙江,一共生下六个孩子,其中我二姑妈据说在八岁的时候生病夭折了。
在生下她最小的儿子 —— 我叔叔后不久,爷爷造新安江大坝时得了石肺,去世了。奶奶忽然需要一个人拉扯五个小孩(其中我叔叔才一岁多)长大。作为一个大字不识的普通小百姓,她做了很多尝试,比如磨豆腐做豆腐卖,帮别人洗衣服等等,后来还嫁给了我爸称为叔叔的远房亲戚(虽然我爸那辈到爷爷去世都一直叫他叔叔,但是我从小叫他爷爷,我已经过世的爷爷另称为亲爷爷,后文也以此作为区分)。
我从有记忆开始,奶奶和爷爷每天就必须要吵几架才算了却一天的事务。在我这一辈中,可能因为我是唯一的女孩儿,爷爷对我宠爱有加,甚至奶奶都会因此吃醋,在吵架的时候拿我说事儿,也会在平常阴阳怪气的对我说:你别碰柜子里的糕点,谁吃一点你爷爷就跟谁急。爷爷要么喋喋不休的念叨着什么不服气(由于是方言,说的快了我完全听不懂),要么就恼火又沉默的坐着不吭声。我有时候也会怀疑奶奶说的是不是真的,就会央求爷爷说想吃糕点,他二话不说就会全部拿出来,然后又惹得奶奶一阵阴阳怪气。
虽然在对待爷爷的事情上,奶奶一直是吐槽为主,但是她对我们这些小辈却非常好,只要我们一去她那儿,她就开心的眉飞色舞,不停的叫我们吃这个吃那个,让我们看电视,或者给她捶捶背,帮她穿针线,或者帮她写几个字,看看存折上有多少钱等。
由于我父母在我小的时候都非常忙,所以我很喜欢去奶奶家「刷存在感」,而我妈嫌弃奶奶没有文化,怕我跟着学了什么难登大雅之堂的东西,对这件事颇有微词,不过那时候她隔三差五的要上夜班,也确实没时间管我,最终也就口头说两句,并不真的有什么动作。
奶奶对小时候的我来说,就是一个「家庭八卦百晓生」,整个大家族里有点什么鸡毛蒜皮的事儿,她都能绘声绘色的讲给我们听,常常听的我乐不可支,每次八卦的结尾,她都以“回去以后不要告诉你爸妈我和你说了XXXX,知道吗”。这更加让我觉得奶奶和我非常亲密,我们有共同的「小秘密」,我每次都严肃的答应她:我一定守口如瓶。
那时候我特别喜欢我的爷爷奶奶,因为爷爷一天到晚带着我出去溜达,或者上山采药(我爷爷是个赤脚医生,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中医行业的自由职业者,虽然主要原因是没钱开店)。而奶奶是我的「故事大王」,说的故事不但精彩纷呈,都是身边认识或者听说过的人,还会告诉我为什么会有这些故事,他们各自心里都是怎么想的。由于她信佛,一年中还会带着我和我堂弟一起去拜佛(当时我认为就是爬山运动),每次都夸奖我们爬得快,精力旺盛,让我和我弟好不得意。如果我妈说了奶奶坏话,我甚至会恼怒的说妈妈瞎说,然后大哭反对。
后来我渐通人事,开始意识到了奶奶的「私心」,比如她对你好的时候,一定会说的明明白白,还会时不时问你:长大了会养奶奶不?小时候我总会说:那当然会了。大了点就觉得不好意思回答,再大一些,我就会想 —— 为什么老是要问我,难道你对我好都是为了让我长大养你吗?内心说不出的别扭。比如我开始发现奶奶「见人说人话,见鬼说鬼话」,明明和我说某个人有多坏,见了面却不停的夸赞那个人有多好。不过由于那时候我的性情还是非常温顺的,虽然内心有种种别扭,还是对奶奶非常好,孝顺她。只是渐渐开始理解我妈说奶奶是个市井之徒,是什么意思。
再后来,我上了初中,有一次去奶奶家,奶奶忽然非常郑重的从柜子里拿出一套杯具,我看着盒子并不高级,估计是一两百块钱买来的,也就不明所以。奶奶那天叹了口气,语重心长的说:“这套杯具我买来放了好几年了,本来以为可以住进像样的房子里,拿这套杯具来做招待。现在看来是不可能了。一会儿你回家把这个带回去,放在你们家里用吧。不要告诉其他人啊。”我百般推辞,一个原因是被奶奶真切的言语迷惑了,不懂她为什么忽然要这么说,一个是奶奶一直没钱,爸妈和我说过很多次不要随便拿她的东西,还有一个隐秘的原因是我觉得这个杯具没什么了不起的,也不值什么钱,拿回去了也不太会拿出来用。可是经不住奶奶的再三要求,我还是拎着这沉甸甸的杯具回家了(后来果然一次都没用)。这件事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,但是我那时候还没有开智,并没有想明白什么。
我高三的时候,爷爷去世了,奶奶害怕一个人住在家里,就开始在儿子女儿家中轮流住宿。我那时候哪会把心思放在她身上,虽然爷爷过世让我非常难过,但是我的情商犹如顽石,根本没有去想奶奶的心理状态 —— 奶奶一直是那个强大、充满活力、喜欢卖惨的小市民,这怎么会改变呢?
奶奶住在我家时,我妈和奶奶由于理念不合,自然有很多矛盾,这时候她们俩角色却变了,只要我在家,奶奶就拉着我说妈妈的坏话,大体就是如何欺负她,我妈对这些只字不提,除了让我好好学习,其他无话可说。那时候我已经快18岁了,当然知道奶奶说的不是实情,而且那个人可是我妈 —— 如果别人这么说她,我可能就要开始干架了。当时我只能不停的安慰奶奶别想太多,内心里却多了很多无奈之情。
有一次奶奶嘲讽着跟我说:你妈妈真厉害,她让我早上起床的时候(老人家一般五六点就起床)轻一点,不要穿着拖鞋走来走去,打扰你睡觉,我现在只能垫着脚尖走路。说着还比划出佝背缩肩蹑手蹑脚走路的姿势给我看。这真是让我又生气又尴尬。生气在于,我只在周末回来住一天,即使我妈提了这样的要求,也可以理解,毕竟马上就要高考了,有必要当做一个事儿来和我说吗;尴尬在于,这件事说到底因我而起,我不管做什么都不行,既不能和奶奶说理,也不能和妈妈说理,甚至不能和我爸说理(我爸也会觉得尴尬),那我只能把这件事咽到肚子里了。至此我简直讨厌起奶奶来,觉得她实在无事生非。
上了大学,我基本上只在寒暑假回家,而奶奶在爷爷过世以后,慢慢得了老年痴呆症,一开始还只是说了就忘,唠唠叨叨说好几遍,后来一年年的严重起来,需要很久才能认出人来,最后终于谁也不认得了。再到后来,她好像走进了时间盒子中,每打开一个任意门,都可能代表着她在自己人生的某个时间线上,有时候是我堂弟还是小婴儿的时候,有时候是我叔叔还是小婴儿的时候,有时候她会抓住我的手,悄悄的说,家里还有一点吃的,别被XX偷走了。
我也很少去看奶奶,一个是因为奶奶去了乡下大伯家(怕她乱走被车撞了,所以送去了乡下),一个是我不知道和这样的奶奶有什么话可说。我爸也不希望我去看奶奶,觉得没什么好看的。直到毕业后又几年,可能我才稍微「开窍」了一点,觉得应该多去看看奶奶。
那时候奶奶的两只手被大伯塞在各自绑住袖口的袖套里,因为她总是用指甲抓自己的手臂,抓得到处是伤,房间门被一块木板拦住,因为她有次偷偷跑出去从桥上掉到了河床里,幸好没有大碍,只是手臂骨折了。—— 奶奶的所有活动空间,只剩下一个10平米大的房间了。
我坐在奶奶边上,不停的和奶奶说我是谁,奶奶对我的言语非常客气,手在袖套里不安的动来动去,好像把我当成一个远方来的客人。她不再拉着我唠唠叨叨的卖惨,说别人欺负她了,她沉默着不知道和我说什么 —— 毕竟我是个远方来的外人。我也不知道和她说什么,因为她的记忆里根本没有我。
我们就这么沉默的坐着,我看见阳光从窗户里打进来,光影分界明晰,一些灰尘在阳光里飞舞,又渐渐沉寂到了阴影里 —— 多么安静啊。我看向奶奶,她以前是一个胖墩墩的老人,现在又瘦又小,愣愣的发呆。我忽然想到小时候,只要新安江哪里搭戏台,她都会兴奋的带着我去看戏,我知道她也听不懂台上唱什么,但是她欢喜这种热热闹闹的氛围。
我连忙打开手机,在音乐App里找戏曲,天呐,我小时候陪奶奶听的是什么戏啊,我望着眼花缭乱的豫剧,昆剧,越剧,黄梅戏…… 我真是个什么都不懂的人啊,只好随便点了一出戏,把音量调到了最大。我们两个默默的坐着,听着一出又一出的戏,奶奶听得很认真,整个人不复之前的焦虑,显得非常平静。
有效果啊,我内心惊喜。过了不知道多久,我爸叫我回去了,我站起来和奶奶说,我要走了,下次再来看她。她忽然隔着袖套抓住了我的手臂,要和我说话,我以为她又要说些记忆中我全不知情的东西,俯下身去听,她一如当年将她视若珍宝的杯具托付给我的真诚语气说:谢谢你噢。我也一如既往的迷茫,只好说:这是应该的啊。
谁知道,这竟然是我和奶奶的最后一面,再相见时,已经天人永隔。直到回家看到奶奶静静的的躺着再也没有呼吸,我才如晴天霹雳般打通了所有的奥义,眼泪像坏了闸门的河流,自从开始就再也没有停下过。
我终于懂了这一切迷茫,指向的是:子欲养而亲不待。我终于想通了脑子里那些模糊不清的念头:为什么这辈子住不进像样的房子,我说了长大了要养你的啊?为什么要谢谢我,难道没有人关心你内心的需求吗?难道我看不出来长辈因为无知,做着为你好的事情,其实无视你真正的情感需求吗?难道我以前真的不想来看你吗?我只是不想面对看穿这一切后无能为力的自己。难道我真的讨厌你的市侩吗?我只是讨厌那个想把你放在完美圣坛上的自己。我对她爱得多么深沉啊,连我自己都不明白,我现在明白的是,这一切都来不及了。
奶奶在我生命中扮演了一个非常复杂丰富的角色。她过世后只来过我梦里一次,梦里她一如既往的充满活力,在人潮涌动的大街上,向我招手让我快跟上,说戏剧就要开始了,我们得快点去占个好位置。